清晨,一缕阳光洒在办公室的窗台上,我欣喜地发现那株红薯开花了,那粉紫色的喇叭状花朵,像极了家乡正在高速发展的滨海港滩涂上的一抹霞光,也让我突然想起老家灶台边贴着的年画“五谷丰登”上的那金灿灿的红薯。
去年秋天,当我走在四川南充市的街头见到这株红薯时,它的藤蔓正在慢慢生长,我掐下两枝带回兰州,移栽到办公室的花盆里,其实心里早做着比较:滨海的沙土地里,红薯从来不用这般挣扎,在家乡广袤的土地上生长的红薯秧子,只要插进带着海腥味的沙土里,不出半月就能蹿出几十公分长。
那时家乡的红薯,骨子里都刻着海的脾气。这里的土壤泛着盐碱,麦子、玉米总是长得很慢,唯独红薯肯把命根扎进去。它贴着地皮生长,块根往深处钻,沙土越贫瘠,红薯就越甜。秋收时,铁锹挖下去,“咔”一声脆响,滚出来的红薯还沾着晶莹的沙粒,在阳光下像一窝刚出壳的雏鸟。
难忘的是寒露前后的清晨。跟着父亲去自留地里翻红薯秧,露水把裤腿打得透湿。父亲总是顺手掐一把嫩嫩的薯叶,晌午时和着蒜末爆炒,那微苦的清香能压住三碗玉米糁子粥。如今的我才懂得在这困顿的日子里,藏着滨海人的生存智慧,贫瘠的土地教会人们从庄稼的茎叶到块根都不能浪费。
在我的家乡,红薯还有一个听起来有点土的名字“山芋”,还有其衍生品叫“山芋干”。秋天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晒着山芋干。庄户人家把红薯用刀刮去皮,切成片或条状,挂在绳子上或摆放在芦苇帘子上晾晒。北风呼啸而过来到屋脊时,那些橙红的薄片便渐渐成了蜜色的月牙。上学前,我们总会抓上一把红薯干放进书包里当零食。
镇上王二麻子的烤红薯摊是冬日里温暖的记忆。他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桶,总煨着从废船厂捡来的碎木料。烤熟的红薯会裂开琥珀色的糖浆,我们一边呵气、一边剥红薯皮,吃得满手黑灰。有年大雪封港,王二麻子竟然用船板生火,给守港人烤了一夜红薯。后来才听说,他儿子就是在一次出海捕鱼时没了。
窗台上的这株红薯到底没能结出块根。但它向阳开出的花朵,却让我想起位于黄海之滨的盐蒿丛里那些不起眼的野花,海风越大,开得越艳。记得家乡镇农技站的老周说:“红薯开花是吉兆,说明它想把根永远扎在这儿!”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离家那年,母亲要往我行李里塞一包红薯干。现在回忆起当时吃红薯干时的情景,那种回味真让人鼻子一酸,就像此刻眼前的红薯花开,明明那么小,却能把整个黄海潮汐都推到我的眼前。
阳光正移过窗台,红薯花的影子投影到笔记本上。我由此悟出或许所有离乡的植物都会开花,那是为了记住根的方向。 (王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