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执拗的父亲
2025-01-15 17:36   浏览人次:

  姜珊
  父亲姜富邦,今年68岁了。
  做过心脏大手术的他,身体比较虚弱,一直居住在老家滨海。在南京工作的我有房有车,颐养条件很好,多少次恳求他与妈妈一起来宁居住,好让我侍候。可是,他执拗不肯。日前,我再一次向他“通牒”。他只平静地说:“闺女,你工作太忙了。我在你那边只会让你工作分心。我由你妈妈陪伴,你不必牵挂!”
  可怜天下父母心。这是只为不让我工作分心而与我拗着吗?
  父亲的拗在家族里、在同事中、在朋友圈是出了名的,也很让人佩服。
  听奶奶讲,父亲 1976年中学毕业时,远在新疆工作的三姑奶写信透露,新疆农垦在招知识青年支疆兴垦。年仅16岁的他得知后,立即打起被包就出发。奶奶一把拉住他,哭了:“你知道新疆在哪里呀?你知道农垦是做什么的吗?你才半桩高的人,知道晚上睡觉哪头高、哪头低啊?”说什么奶奶也不让走。父亲竟然绝食相争,三天没有粒米下肚。奶奶害怕,妥协了,终于同意他赴疆。奶奶送他到小镇车站。他抚摸奶奶的脸颊:“妈,您放心,新疆需要有文化的青年。新疆是国家的未来,也是我的希望。我会好好干的,还会照顾好自己!”就这样,父亲拗上新疆。
  当时,人们耳畔中的新疆是荒漠无人烟的代名词。于是,惊愕、钦佩,在乡亲中弥漫传递。
  前年,我和妈妈利用闲暇时间陪父亲重回新疆,了却他故地重游的心愿。父亲的老战友、老同事在热情接待时,纷纷历数他当年的往事。
  那年到新疆后,父亲被分配到吐鲁番鄯善县火焰山脚下的红旗农场养殖连。那里夏天是四五十度的高温酷暑,冬天是飞砂走石的凛冽寒风。一日三餐都是高粱面,与老家温润气候、鱼米之乡的差距实在太大。乏味难挨,父亲就步行一百多里,到县城三姑家吃一顿“调适饭”,然后又步行一百多里回到农场。天黑之后,一个人走在戈壁滩上,父亲常常被“鬼风”(戈壁滩常有的一种飘忽不定、裹住人的旋风)吓得头发直立。 
  父亲说:“我‘既来之则安之’,偏要在这里闯出人样来。”有同事说父亲:“小姜是连里最先起床,最后上床的人。”半年后,父亲被任命为班长。不久,场里派他随县“采购团”,到两千公里外的四川省荣昌县(今重庆荣昌区)采购苗(种)猪。荣昌方面将苗猪集中送上“闷罐火车”后,由“采购团”随车押运回鄯善。苗猪散放在车厢里,气流不畅。一路上,父亲和大家一起饲喂苗猪、打扫粪便,整天是“一身猪粪一身臭”。经过十五天的长途跋涉,苗猪被押回到了鄯善。
  父亲所在的红旗农场分得200头苗(种)猪。农场的一位排长带两名城里下放的知青和一辆卡车前来装运苗猪。逮猪时,大家追着苗猪满车厢地跑,频频跌倒,不少人还弄得满身猪粪。他们累了,干脆不干了!我父亲啐了一口唾沫,拗劲上来了:“不信邪了,这小猪仔子就逮不住吗?你们歇着,让我来!”于是,他学着四川人的模样,先是慢慢吆喝,然后乘其不备,猛抄一只后腿提起来,再迅速拎进卡车车厢,麻利而稳当。200头苗猪装车任务几乎全被他一人包干了。县领队的在与场长通电话时,表扬父亲一路上吃苦在前,不怕累不怕脏。不久,场部提拔他为二排排长。从此,父亲在红旗农场的“拗”立了脚跟!
  当年,父亲在县委办的同事、后在吐鲁番市副市长岗位退休的胡阿姨说,1979年鄯善县公开招录机关工作人员,父亲凭一篇《理想与现实》的美文过关,先后任商业局文书、县广播站记者、县委办公室秘书。父亲只有中学文化,缺乏应用文写作经验,秘书工作有些陌生。他虚心向同事们学习,走出去做调查,主动承揽文案锻练自己,不长时间就能应付文件起草和事务协调处理。1983年,经办公室老主任介绍,父亲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拗”进了党的怀抱!
父亲常提起放弃舒适,返乡开发黄海滩涂的往事。
  1987年,沿海滩涂开发如火如荼,滨海县委、县政府公告鼓励国家干部、科技人员奔赴黄海滩涂干事创业。三十刚出头的父亲脑海泛起涟漪。于是,他万里返乡调研考察。而新疆那边的单位领导、同事和家里的亲友认为,父亲放弃舒适、有前途的工作,而选择前景难料、艰难辛苦的创业,是不是傻了?父亲则认为,滩涂开发刚刚兴起,虽然开始艰难困苦,但这于国家、于自己都是前途光明的事业;共产党员就应不负韶华,到艰苦的地方建功立业。后来,父亲决定响应家乡召唤,坚定地与县里签订赴黄海滩涂工作的协议,任县滩涂渔场场长。就这样,父亲在他的职业生涯又一次朝着艰辛拗过去,在旷野的黄海边奋斗二十多年。
  妈妈曾告诉我,当年滩涂开发的重要内容是开挖鱼塘,兴办水产养殖场。父亲在他的责任区与员工打成一片,挖鱼池,挑水渠,建涵闸,布电网;然后,购设备,育种苗,搞管理,整天忙得不可开交,总是雨天一身泥水,晴天一身泥巴。海风吹得他乌寒黑瘦。他的不怕吃苦、勤奋工作的精神,感动了同在滩涂工作的妈妈。他们相爱结婚。父亲的执拗收获了爱情,收获了家庭。
  在滩涂长大的我知道,滩涂上的辛劳不算什么,最恐怖的是每到夏秋季台风来袭,别的单位和居民忙着撤离海边保安全,而滩涂养殖场却全员集结,穿上雨衣扛起铁锨奔向外海堤,堵涌,打桩,抛沙袋,与海水蚀浪搏斗,保卫身后大片鱼、虾池塘。我依稀记得,1992年9月的一次强台风中,父亲与场里的共产党员、共青团员手拉手在堤外拦截决堤的海水,让岸上的人打桩、填沙包,与海水争夺渔池,成就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壮烈“战洪图”。
  可是,海水退了,父亲也倒了。心脏不规则的跳动伴着阵痛把他彻底地击倒在床上。领导、同事、家人强行将他带上车直奔上海二军大长海医院。专家们紧急检查会诊,立即进行心脏二尖辧修复手术。专家说,如果晚来两天二尖辧就报废了!父亲的拗差点丢了性命,真让人后怕不已!
  2010年,按照有关政策,父亲被调到县民政部门工作,直到2018年退休。妈妈经常电话告诉我,他们又上海边了。父亲几乎是每个月都要携母亲故地重游,看看自己曾经痴情搏斗过的地方日新月异,心中欣慰,兴奋。妈妈说,这是他与我拗着,不肯来宁的一个重要原因。
  父亲曾在日记中写道:“我毫不后悔只身赴疆,因为我自豪,我参与了祖国边疆的建设,那里有我洒下的血汗;我毫不后悔回乡参与滩涂开发,纵然艰苦卓绝,但我是一名党员,慷慨赴艰辛,是一种使命,是一种责任,更何况这里是我深深爱着的故土…… ”   
  于是,我从中找到了父亲为什么执拗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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