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到家乡滨海,总喜欢到处走走。看看熟悉的街道小巷,摸摸斑驳的墙砖门窗,闻闻久违的土菜芬芳,听听充满泥土气息的“山芋腔”。悠悠岁月,梦牵魂绕,往事如风,一生结茧。“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不管走什么地方,都会不自觉地用现在的自己代入曾经的自己,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有细节,有情感,在灵魂深处珍藏着一个个历历在目、记忆犹新的动人故事。
(一) 家乡风景如画,四季分明。在三百六十五里路上,不停地运转着日月星辰的风景,不仅有春夏的绚烂,也有秋冬的静美,每时每刻都充满着惊艳的色彩,令人惊叹,美不胜收。 家乡的春天在哪里?在果林。当年每到春天,果林的春花烂漫,就是一抹亮丽的风景。迎春花、风信子、杜鹃花、郁金香、牡丹花、月季花、玫瑰花、金银花、蔷薇花、九里香,生机勃勃,春意盎然,红、白、蓝、黄,会使你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特别是看到那朵朵争奇、个个斗艳的桃花和梨花,一望无际,一目了然,“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一丛丛,一簇簇,一排排,一行行,枝枝蔓蔓,挨挨挤挤,缠绵悱恻,亲密无间。透过摇曳生辉的树枝,穿过影影绰绰的花影,我们看到令人目眩的花瓣和明媚晶莹的露珠,如果再用鼻子凑上去闻一闻,顿觉奇香四溢,幽香醛人。面对如此春满大地、暗香浮动的美丽画卷,当年人们都会潮水般地涌去,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但在气势磅礴的鲜花海洋面前,他们很快就被淹没了,销声匿迹。花中还是花,花里更有花,乱入花中看不见,闻声始觉有人来。人们徜徉其中,陶醉其中,嬉闹其中,流连忘返,喜气洋洋,仿佛游弋在童话般的梦幻世界,大家争相把美好留在照片上,把美丽刻在记忆里。 家乡的夏天在哪里?在前河。当年的夏天还没有空调,最凉快的地方就是河水里。大河小河,河河有人,最集中、最热闹的地方还是前河。从新建桥到洋桥的这一段,几乎就是天然的浴场。一到夏天,满满当当,济济一“河”,大人、小孩,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纷至沓来,争先恐后。他们的泳衣五彩缤纷。许多人很讲究,披坚执锐,搭配得体,装扮得非常正式,但有的也不那么讲究,只穿一个裤衩,就跳入水中进行扑腾了。他们的游姿五花八门。狗刨式、猪刨式、猫刨式,什么都有,大概只要不沉下去能够浮在水面上就行,所以有的人扶着一个大桶,就在里面穿梭往来、自由自在。他们的水准也五光十色。老练者炉火纯青、如鱼得水,初学者如临大敌,不敢试水。记得那年舅舅带我去学游泳,他觉得应该先让我体验下水性,壮壮胆子,于是直接背着我,扎了一个猛子,他自己游得很畅快,却让我灌了很多水。水的厉害之处,由此可见一斑,我也因此彻底掐断了变成“水鸭子”的念想,只愿当个“旱鸭子”作壁上观。这里是一个好戏连台的水上舞台。只见他们互相嬉笑、互相戏水、互相追逐、互相打闹,热闹非凡,战火不断。声东击西者有之,围魏救赵者有之,明修栈道者有之,暗渡陈仓者有之,以逸待劳者有之,隔岸观火者有之,打草惊蛇者有之,调虎离山者有之,欲擒故纵者有之,金蝉脱壳者有之,波澜壮阔,跌宕起伏,风起云涌,风生水起,偶尔也会有节外生枝,别出境界。当人们锁定一个活跃的角色时,他忽然摇身一变遁身隐形,人们屏住呼吸,四处寻觅,就是不见身影,正当人们焦急万分之时,只见他在十几米外的水面上露出头来,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能够在水里待这么长时间,看来他的肺活量确实够大的,同时还能够把自己戏份做得这么足,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水上好演员。 家乡的秋天在哪里?在小岛。这是在城东飘在水上的一块陆地。这里树木繁茂、绿树成荫,鲜花、芳草、绿树,相映成趣,相得益彰。一阵秋风吹过,那些飘落在地上的黄叶,就构成了一幅诗意盎然的画卷。最近看到俄罗斯印象画派画家Dmitry Spiros的《记忆中的小路》时,心中突然会升腾其一种莫名的激动,画面中的明亮色调和色彩之美与小岛当年的情景其何其相似乃尔,它们都给人一种能够呼吸到新鲜氧气的美妙感受。当时小岛上的建筑并不密集,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空旷地带,在这里确实没有更多的水泥丛林阻挡。偶然抬头一看,天高云淡,秋高气爽,整个天空变得辽阔无疆、清澈透明,就像是一条深蓝色的湖泊伸向远方,几朵白云缓慢地徜徉在空中,习习秋风吹在脸上,已经有了些许的凉意,太阳的光照更显电力充足,比平时更加发白亮堂!对于这种习以为常的景象,以前我们没有注意到,事实上每年秋天,在这个小岛上都会变幻着不同的美丽景色,当你在此停下脚步,没准惊鸿一瞥,就是最美的风景。这两天我在朋友圈中看到家乡秋天的短视频,“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的下面是鳞次栉比的街道和朝气蓬勃的人们,那种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美,也为家乡这个小岛有史以来的美丽秋景作了生动的注脚。 家乡的冬天在哪里?在冰面。当年冬天比较冷,寒冬腊月、三九天里,一夜过来,强烈的冷空气会把小沟小河都冰得结结实实,比如,滨中围河和第一实验小学边上的小河等。这种状况,等于老天给建造了一个天然的冰场,滑冰也就成了许多人的追逐和喜爱。记得刚开始的时候,我们都小心翼翼地探着脚走上去,一旦发现冰层很厚,特别是用脚跺了几下,也没有跺动,胆子就变大了,这时人也更多了。当年还没有冰鞋这一说,穿着普通棉鞋就可以直接上阵,先找个小冰块垫在一只脚下,等站定后,再用另一只脚连蹬几下,形成向前的动力,当速度跑起来以后,再用力一蹬,然后整个身子就站到冰块上,随着惯性在冰面上自由滑行,如果看到快要停下来了,那就继续再蹬,不厌其烦,不亦乐乎。有更高级者还会做一些花样动作,以炫耀的姿态在冰上自由飞翔,人们见状纷纷让开,避之犹恐不及。但就总体而言,大家都是有序地围绕着冰面在转圈,按部就班地演绎着一个个动人的冰上圆舞曲。你来我往,我来你往,大家不约而同地在冰面上划出了一道道白色的杠杠,绘制成了各不相同的几何图形,叠床架屋,栩栩如生。如果突然听到“咔嚓、咔嚓”的声音,马上就能看到冰上裂纹在不断向外扩大,这时大家顿时作鸟兽散,狂奔着滑到安全地带,只见刚才驻足的地方瞬间轰然塌陷。尽管这种险情频率不高,但危机四伏,让人不无担忧,我们还是担忧并快乐着。 (二) 说老实话,我们当年活动的范围主要就是在东坎镇,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所以整个东坎街就是自己全部的童年世界和主要的青春回忆。最熟悉的地方自然就是东街头、渔市口、酱醋厂、东街粮店、大德生药店、老邮局、老新华书店、西街银行、文化馆、百货公司、五金公司,县直幼儿园、滨海第一实验小学等,这些地方几乎覆盖着我们所有的日常足迹,也代表着人生旅程的许多节点。在我们的记忆深处,它们一直都是当年的老样子,或者说,在我们心里一直存盘着曾经的岁月。那次我们几个朋友开车回去,当我们从204国道进入迎宾大道后,居然一时辨不着方向,后来我们定下神来,先找到熟悉的大花园,然后再慢慢捋清方向,这才找到回家的路。 大花园是东坎与外界的交通枢纽中心,离开东坎主要从这里通过,回到东坎也必须从这里经过。不管是在外读书还是工作,可以说我们对这个标志点特别有感觉,因为看到大花园就说明要到车站了,也就意味着马上就到家了。当年的大花园是分流车辆的一个大转盘,因为在路中央种植了一圈冬青树,就像个围起来的花园一样,大家感觉这样叫起来顺口,长此以往,也就习惯成自然了。从这里,向南就是往天场方向,向西就是西坎方向,向东就是电厂方向,向北就是老街方向。我们当年对这个地方太熟悉了,小的时候经常还拨开冬青树,到花园中间去玩上一阵,特别是自己到糖厂上班后,每天都要经过这里,对它的长相可以说倒背如流,但从没想过它对我们的意义居然如此巨大。所以那次回去以后,我专门走了一趟大花园,故地重游,感慨万千。这里的面貌早已焕然一新,环境变美了,建筑变多了,路面变好了,广场变大了,在历史与现实的交接中,我终于找到了大花园与现在入口的空间关系。 从小就喜欢打乒乓球,学校里面都是水泥台子,如果要打木质乒乓台,就只能到处寻寻觅觅。我们发现,许多单位都把乒乓球桌放在会议室里。这些地方平时都锁着,我们要去找,也只是碰碰运气,不出所料,大部分都是与闭门羹照面,但偶尔人家也会忘记锁门,让我们捡个便宜,可以痛痛快快地在里面冲冲杀杀过把瘾。记得有个单位在顶楼的活动室里,只放了一张乒乓球台,空间非常开阔,确实是一个打乒乓球的好地方。我们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找到了这里,悄悄地爬上去,悄悄地摸进门,然后悄悄地打起来,这里一片静悄悄,神不知鬼不觉,问题是打到兴奋处,居然彻底放飞自我,地动山摇,喊声阵阵,热火朝天。没想这时单位有人上来干预了,说我们影响到他们办公。他们本以为是职工子弟在玩耍,直接阻止下就行了,但看到我们这些陌生面孔后,就毫不客气地把我们集中在一起,狠狠地教训了一通。我们就像做错事一样,站在一旁,低头无声,既害怕又紧张,既后悔又自责,不要说他们不让我们再来了,就是我们自己也觉得已经后会无期了。因为印象深刻,那次回去,我还专门去看看,只是旧楼已被新楼替代,但当我讲起这个故事时,其中的稚气童趣,还是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三) 到了家乡可以看到许多熟人,家前家后,左邻右舍,尽管有些并没有接触过,因为在街上经常碰面,脸都很熟。打招呼的是熟人,没打招呼的也是熟人,“一条街上没生人”。无论营业员、小商小贩、修车的、木匠、铁匠、裁缝、理发师、教师、图书管理员、工人、农民、市民等,看到他们都感到很亲切。他们都从不同方面展示了热情、淳朴、大方、真诚、善良、勤劳、聪明、勇敢、体贴等诸多优良品质,但如果非要进行聚焦,用一个词来凝聚基本特征,我觉得还是用“实在”比较准确。我们家乡人都是直来直去,没有虚头巴脑的事,对人掏心掏肺,心直口快,直截了当,宁愿克扣自己,也要对人大方,自己有的肯定尽其所有,没有的也会想方设法尽其所有。我的一位朋友出差到滨海,听说大排档很有名,他专门去吃了一趟,回来告诉我,真是价廉物美,没有花里胡哨,也不是蜻蜓点水,都是真材实料,内容特别丰富,每个大盘菜都非常饱满,真是不虚此尝。 这种“实在”不仅沉淀在家乡的烟火气中,也凝结在家乡人的精气神里。庞学勤可以说是我们家乡最有号召力的电影明星,看起来好像高不可及,实际上离我们很近。他1929年出生于江苏省滨海县,但他在自己的籍贯上却写着阜东县,事实上阜东县就是滨海县前身。1940年10月,因它地处阜宁县的东部所以得名;1949年11月,改名为滨海县。我最喜欢庞学勤在影片《甲午风云》中演水手王国成,在炮打吉野号时,他一炮一个准,看得非常提神,也非常解气。 非常有幸的是,我曾经与他有过一课之缘。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他回到滨海探亲,在我们县城里,这就是重大新闻,人们口口相传,奔走相告,几乎刮起了一阵旋风。县委对此也很重视,专门在小会议室举行了一次专题报告,请他介绍了自己的人生经历和职业生涯,我也有幸在现场聆听了他的教诲。他看上去确实上了年纪,但依旧潇洒英俊、不减当年。与其说他做报告,不如说他是在拉家常,他很接地气,娓娓道来,虽然普通话朗朗上口,但不时地来几句“山芋腔”,也让现场气氛变得更加活跃,乡土味更加浓郁。 关于他介绍的内容,我当时还认真做了笔记,总结起来主要有三点:一是在“干”中成长。庞学勤从小就喜欢演戏,年仅十五岁便投身革命,参加了阜东文工团。1945年,担任了东坎青工剧团团长。1947年,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在苏北军区文工团任团员。不久,随军南下,来到安徽,先后在淮北军区、皖北军区和安徽军区文工团工作。在此期间,曾参加《白毛女》《李闯王》《王秀兰》等多部舞台剧的演出,并配合淮海战役,编演过小型歌剧、淮剧、快板剧和活报剧。1950年,庞学勤被所在部队保送到中央电影艺术研究所艺术系演员班(即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的前身)学习。1954年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北影演员剧团。翌年,调到长影演员剧团任专业电影演员。这一路走来,他勤奋努力,踏实肯干,不断进步,不断成长。二是在“演”中成才。1956年,庞学勤第一次登上银幕,在林农导演的《边寨烽火》中,扮演一位边防军指导员。因为初出茅庐,还带有某些明显话剧味,但他能够豁得出去,大胆表演也确实可圈可点。《边寨烽火》拍完后,庞学勤又应导演朱文顺之邀,参加了《古刹钟声》的拍摄,他在片中把深入虎穴侦察敌情的保卫部侦察员王科长表演得惟妙惟肖。在《古刹钟声》拍摄接近尾声时,导演王炎把一本《战火中的青春》的剧本交给他,叫他看看。过了几天,王炎在长影大食堂看到了他,就问:“看了剧本后喜欢哪个角色?”他说:“喜欢连长。”“不喜欢雷振林吗?”王炎奇怪地追问道。“当然喜欢。”“你演这个人物怎么样?”“我,能行吗?”“能行,一定能行。”可厂领导对此却有异议:“庞学勤演个有点清高、傲气的革命知识分子还差不多,一演雷振林就有点不像了。”但王炎据理力争:“他身上的那股傲劲,这正是角色所需要的。”因为这个角色是导演经过再三努力争取得来的,庞学勤深感机遇难得,决心一定要抓住机会,演好角色。三是在“磨”中成功。因为当年随着野战部队转战南北、驰骋杀敌,磨练了庞学勤的战士气质,也积累了丰富的部队生活经验,这些为他创造雷振林这个形象奠定了良好的基础。为了找到符合规定情境和角色要求的自我感觉,他把长发剪成光头,并和化妆师商量,在人物造型上,注重体现战争年代的生活气息和人物性格的明显棱角。从此以后,他整天沉浸在雷振林世界里,想其所想,做其所做,经过一番艰苦努力,雷振林这个形象,在他内心变得瓜熟蒂落了,他终于觉得自己就是雷振林了。在拍高山第一次下排时,雷振林向全排战士做介绍这场戏时,他准确地把握住了人物的那种自以为是的良好感觉,将此时此刻雷振林的神气活现恰到好处地表现了出来。应该说,他把雷振林形象塑造得非常生动、非常成功,在影片上映后,广受欢迎,获得一致好评。 那天,他大概讲了一个多小时。我清楚地记得,他还讲了一个有趣的细节:影片中因为雷振林的莽撞,导致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高山为了营救他,不幸受伤,不能走路,这时雷振林就背着她一步一步地艰难走回营地。他说后来见到扮演高山的王苏娅时,还一直埋怨她当时体重不轻,背起来非常吃力,现在还感到腰酸背痛,王苏娅听后哈哈大笑。当时我就觉得他们戏外的朋友情与戏内的战友情一样,都是那样的自然融洽。可能是因为还有其他安排,时间不能拖得太长,他在回答了观众提问后,就匆匆离开了会场。原本还想跟他合个影,看到这种情景,我们也就不得不放弃了。 后来才知道,他急着要去看几位亲戚,这些亲戚正好与我外婆家住得很近,倒是那天我母亲在巷子里见到了他。几十年不见,母亲说他还认识,母亲还跟他开了玩笑,说他现在都长这么大了,他笑着说“老了,老了”。母亲告诉我,虽然周围有很多人簇拥着他,但他一点架子都没有,还跟从前一样,看来他离开家多少年,秉性依然未改。 (四) 家乡的魅力,就是在于能够牵动情感的潮汐,“我说时间你慢些走,有些往事它在心头,让我最后跟岁月挥挥手”,确实在我们不懂什么是情感的年代,在家乡生活的大课堂里,因为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事情,也给我们上了一课又一课。 记得在上小学的时候,有位同学和我比较要好,个子很高,长得很帅,两个眼睛往里抠,关键我们性情相投、性格相融。因为家住得很靠近,我们几乎都是同来同往,平时也经常在一起玩,后来因为他父母在新疆工作,二年级的时候,他突然告诉我要转学了,原来形同一体,忽然要单飞另栖,那是什么感觉?在那些日子里,我整天心里空唠唠的,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以前可从来没遇到过此等情形。记得在他走前的一天,我到他家去,原来十分熟络的我俩,忽然变得非常陌生,他脸上表情木然,跟平常完全不一样,我也嗫嚅着不知说什么是好。他搬来个凳子,让我坐下,本以为这是前奏的过渡,马上就可以打开话匣子了。没想到,我们还是面面相觑,无语凝噎,事实上,我们彼此都有很多话要说,但这时就是说不出来。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面,作为我应该希望他以后有机会经常回来看看,或者说到了地方来个信、留个通信地址什么的,他也没有说欢迎有机会到新疆去玩,只是冲我笑笑,我也只好朝他笑笑,算是彼此心照不宣,都已表情达意了。我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忘记,但我却永远记在心里,因为他一直站在我幼小心灵的最柔软的地方,或者说是在天性中已经镌刻进了最初萌动的离别之情。尽管几十年过去了,天各一方早就音信全无,我也不知道他现在何处,甚至连他的长相也变得模糊不清了,但他叫“宁文”的这个名字,在我心里却依然如雷贯耳。 这次离别的体验,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记得在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语文老师要进行作文分类训练,布置我们只写开头和结尾。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的这次经历,直接写了这样的开头:“我和班上的宁文同学关系不错,整天都玩在一起,但没想到,突然有天他告诉我,要转学回新疆了。我一时不知所措,怅然若失。对于早就认识的‘离别’一词,这时对它的含义,好像有了真正的理解”;在结尾时候,这样写道:“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不知道,这段难得的知己之情,究竟是逗号、句号?还是省略号、感叹号?但这一刻,各种复杂的情绪突然涌上眼眶,变得泪眼模糊。心曲一阕为别奏,离音更在山外山。”其实对这段文字,我也记不住了,只是当年的作文本还在,翻出来以后,抄录于此。老师虽然没有叫我们写出中段,但在我的内心,中段是存在的,即回忆我们建立起深厚友谊的过程,这样才能把全文贯穿起来,老师似乎也看出了这一点,认为有真情实感,前后注重照应。我看到他在文字下面用红笔打上了许多波浪号,表示对它们的认可。在讲评时又重点讲了我的写作,这对我真是莫大地鼓励,更是强大的动力。 只是没多久,这位语文老师也要调回老家了。其实在他的帮助和指点下,我在语文学习和作文方面有了长足的进步。他这么一走,我好像又失去了主心骨,情何以堪?但面对现实,自己也愈发成熟。为了感谢老师的厚爱,也希望给老师留个念想,打算给老师送一个笔记本。对此,自己费了好一番周折,一直等到攒够了零花钱,这才付诸实施。可当我兴高采烈地跑到语文老师家时,所见情景让我从高点一下子跌入到低点。当年语文老师住在面对大操场的第一排,两边教室中间夹着的那间房子,就是他们的家。那天晚上我到的时候,这里已经漆黑一片,门已上了锁,用手电照进去,里面空荡荡的,地上散落着一些碎屑。看来,我来迟了,老师已经搬家走了。我不知道老师的新地址,也不知道到哪儿才能找老师,如果送不上笔记本,哪怕能够说声“老师再见”也行,只是那时无论怎样,都没能遂愿。这个遗憾一直都在心里,珍藏了这么多年,却酿成了一个特别美好的记忆。 (五) 到了高中时代,自己就萌发写作的梦想。当时兴致浓烈、热情高涨,经常给学校广播站投稿,还积极参加全校的征文比赛。有些稿件经过老师指点和修改后被采用了,但更多的都难登大雅之堂。记得当时帮我改稿子的老师对我说,写作关键要打好扎实的基础,不要急于求成,要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不能没学会走,就开始跑,甚至还想跳了。 “一句点醒梦中人”,当年自己的阅读量确实不大,能读到的书也非常有限,肚子里的库存不多、积累不够,所以写出来的东西总是干巴巴的,读起来索然无味,甚至不忍卒读。既然文章是用一个个字句码起来的,那么打好基础,就要从这里开始,因此积累好词好句就成了当务之急。自己特地用四百字的稿格纸,做了一个本子,拟了一个目录,上面分写景、写物、写人、写情几大类,还有具体的小类,比如春夏秋冬不同的景色,人物的肖像描写和心理描写等等,就跟现在的《作文词典》差不多。在加强阅读的过程中,凡是发现好词好句就把它们及时记下来,没想到短短的一年,就记了满满的一大本。这些句子都是经过别人反复推敲和再三斟酌出来的金句,它们生动地捕捉住了人们喜怒哀乐的深厚情感,充满着对自然风光、人文景观以及对各类人物精致描写和精彩刻画。问题是这样光记在本子上不行,更重要的还是记在脑子里,这样才能随时提取、灵活运用,但好记性确实不如烂笔头。因为这些都是自己挑选出来的,也都是自己认为比较好的词句,所以对它们的印象还是比较深刻的。当年在搬家的时候,我特地把这个本子收好,但后来多次找都没找到,这次是在找自己初中作文本时,无意当中在同一个纸箱里发现了。当我翻开那些几乎已经粘在一起的稿纸时,看着那些早已洇入纸面的稚嫩笔迹,没想到随手翻开几页,就翻过去了几十年的光阴,岁月如梭,弹指一挥,真的让人感慨系之。 “写作文要打开思路”,这是当年老师在课堂上讲得最多的一句话。究竟怎样打开思路?其实我们当时也是懵里懵懂,说多了,听多了,似乎也渐渐地懂了,也慢慢地有点开窍了。其实,打开思路的前提是生活积累,没有生活积累,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你的所有思维就只能被禁锢在井蛙观天的狭小天地里。而当你转身面向生活后,注重观察生活、认识生活、理解生活和发现生活,你就会因此水涨船高、水到渠成。你的生活积累丰厚了,你的世界就变广了,你的眼界也就变宽了,文章的思路,也就可以海阔天空任翱翔。要做好生活的积累,确实需要普遍撒网,关注到生活中的所有细节,但首先要从自己的身边做起。当年老师给我们讲解了鲁迅散文《秋夜》中的开篇第一句:“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当时,我们一头雾水,对此不甚理解。老师说,鲁迅先生没有直接写“我的后园有两株枣树”,而分成四个短句,后两个短句还进行了有意重复。其实这就是他对自己身边生活的发现。他出门来到后园,第一眼看到了一株枣树,接着扫视,又看到了一株枣树,这时他非常希望能够看到还有其他“别的树”,只可惜没有。“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尽管只是两棵一样的枣树,茕茕孑立、孤军奋战,也要“我以我血荐轩辕”,无私无畏,不屈不挠,更何况,“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春天总会到来,“万紫千红总是春”。鲁迅先生通过自家后院的这两棵单独的枣树,把“战斗者的生气”注入其中,确实创造了一种借景抒情的语境和托物言志的氛围。这也让我想起了我们家院子里的一棵桂花树。每到八月份,远远地就可以闻到花香,它也成了我们的一种情感寄托。对于我们来说,它就是心灵的风景,是一棵永不凋零的树。尽管我们早已搬离了家乡,每每想起那棵桂花树,就仿佛能够闻到那种扑鼻而来的一阵阵幽香。尽管现在满目都是桂花树,但在我们心中还是家乡的那棵桂花树最美、最香、最好! 渐行渐远的是远方,念念不忘的叫家乡。无论你身在何处,家乡永远都是心中所想和心意所向。我国著名学者、英国牛津大学荣誉人类学暨民族音乐博士宣科非常明确地提出,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在1933年的纪实小说《失去的地平线》中写到的“美丽的香格里拉”,就是在他的家乡云南省迪庆藏族自治州中甸县境内。这是他根据文中的具体描写,作出更加符合实际的准确判断,也是他情系家乡从灵魂中生发出来的点睛之笔。对于每个人来说,家乡确实都是自己心目中的“美丽的香格里拉”,宣科是,我们也是,心同此情,情同此理!
作者简介:张永祎,滨海籍作家、文艺评论家,江南文化学者,曾受邀做客央视中文国际频道(CCTV4)《文明之旅》栏目,讲授“梦里水乡江南镇”;在央视科教频道(CCTV10)《跟着书本去旅行》栏目中担任嘉宾,品味“南京印象——《背影》”;在江苏影视频道和南京电视台多次录制影视和江南文化专题讲座。已出版《与我有约》《水做的江南》《此情此景》等著作。系江苏省首届紫金文艺评论一等奖获得者。担任南京艺术学院和南通大学特聘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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