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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雨村的“罪与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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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孙信成 来源：滨海日报 浏览次数：7654 发布时间：[2024-3-7] |
看过《红楼梦》的人都会对贾雨村留下深刻印象，他两度为官又两度被罢，其“罪与罚”的人生经历令人唏嘘又发人思考。
贾雨村祖上原来也是诗书仕宦人家，因他生于末世，家道中落，根基已尽，但他求取功名之心始终没有泯灭，常以“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自勉。进京赶考途中因盘缠用尽，只得寄居在葫芦庙里，以卖字作文为生。此时住在葫芦庙隔壁的乡宦甄士隐向他伸出援手，慷慨相赠五十两白银并两件冬衣，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大比之期他十分得意，中了进士，选入外班，进而升为县令，完成了传统读书人的人生三部曲：苦读——高中——为官，可谓春风得意。然而，正当他雄心勃勃地想大干一番的时候，却遭到当头一棒。
书中写道：他“虽才干优长，未免贪酷；且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参了一本，说他性情狡猾，擅改礼仪，外沽清正之名，暗结虎狼之势，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龙颜大怒，即命革职。”
这是贾雨村第一次因“罪”被“罚”。所谓“贪酷”，从字面上讲，指对钱财贪婪，对百姓残酷，但事实情况可能并非如此。从当初贾雨村接受甄士隐资助时的表现（“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来看，他还是有文人风骨的，不是一个见钱眼开的人，况且此时他在官场刚刚起步，不至于为了几两碎银而羁绊“雄飞高举”的翅膀；从他高中为官后对待甄家娘子及娇杏丫鬟的态度来看，还算重情重义，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合乎情理的解释当是：“贪求功名心切，对下要求严苛”。曹雪芹惯用春秋笔法，据此不难理解“恃才侮上”：才高气傲不把领导放眼里；“性情狡猾”：头脑活络点子多；“擅改礼仪”：打破陈规革除陋习；“外沽清正之名，暗结虎狼之势”：为整肃吏制起用能人；“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靠边站者哭天抢地，如丧考妣。这就还原了贾雨村被参革职的真相：职场菜鸟贾雨村不知天高地厚，甫一上升就急于烧“三把火”，坏了规矩，乱了套路，动了既得利益者的蛋糕，惹得同事嫉恨，领导不爽，结果被领导找了个碴子给办了。
贾雨村心里当然清楚，所以“部文一到，本府各官无不喜悦。那雨村虽十分惭恨，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嬉笑自若。”他“惭”自己不自量力，以卵击石；“恨”自己没有背景，根基太浅。他的“笑”，既是对自己“无罪被罚”（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的不服与不甘，也是对小人伎俩的嘲讽与不屑。他表面上波澜不惊，内心深处巨浪翻滚。种种迹象表明，这次突如其来的官场变故，对这个年轻人的影响是沦肌浃骨的，带给他的不只是仕途受挫，更有思想的震撼，灵魂的洗礼，三观的颠覆。
赋闲的贾雨村经旧友引荐在林如海家当了家庭教师，后经林如海、贾政“内中协助”，谋得“返场”复职的机会，做了金陵应天府知府。一到任就接手处理一件人命官司，也就是“葫芦僧乱判葫芦案”这一回描写的内容。听说案发一年无人做主，贾雨村不禁大怒，随即发签要去抓人。当得知凶犯乃是对他有知遇之恩的贾府至亲，也就是护官符里所说的“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的公子，而死者是一个“父母俱亡，又无兄弟，守着些薄产度日”的小乡宦之子时，他心中的天平立马倾斜。经他一番骚操作，薛家花了几个臭钱便摆平此案，凶手薛蟠跟没事人一样，优哉游哉；死者冯渊白白地送了命，含冤莫白；被生拖死拽落入“虎口”的英莲，死活不知。这一回把贾雨村的虚伪、狡诈、冷漠、自私、趋炎附势、忘恩负义、草菅人命、徇情枉法的恶官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与当初那个“心中有诗情，脚下有远方”的热血青年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他的变化如此之快，如此之大，个中原因，不言而喻。
应当说这是一起典型的明目张胆的徇私枉法行为，然而贾雨村非但没有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反倒收获满满。通过胡乱了断此案，他进一步密切了与贾府的关系，成了贾府的座上客。有了“四大家族”的庇护，他的胆子愈壮，眼里愈发没了国法天理。“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之后更干出栽赃陷害石呆子拖欠官银，拿他到衙门，变卖其家产，把其所藏古扇抄来孝敬贾赦，弄得人坑家败业的事来！可谓丧尽天良，罪不容诛。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此时贾雨村的仕途也像开了挂一样，一路狂飙，扶摇直上，直至补授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位极人臣，很是耐人寻味。
“登高必跌重”，这是作者借秦可卿之口发出的警告。小说前八十回没有写到贾雨村二次被罚的情节，但从字里行间我们可以觅得蛛丝马迹。小说开篇《好了歌》注解里的“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似专对贾雨村所言，预示他权力争夺失败招致锒铛下狱的最终结局，这是他不愿看到但又不得不接受的命运安排。贾雨村所处的封建官场，裙带关系、人身依附关系大行其道，官员个人的前程命运完全掌握在别人手中，他们自己根本无力主宰。他们的进退荣辱，取决于别人的好恶，而这又常常与他们自身的品行操守无关，他们自己无从做出选择。做好人难，做恶人亦难，这是他们永远解不开的生命死结。“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是大大小小贾雨村们永远逃不过的人生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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