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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芋腔
 
作者:张永祎 来源:滨海日报 浏览次数:14859 发布时间:[2021-3-17]
  我不知道“山芋腔”,是自谦,还是被人授予,但对我们来说,这种的讲话方式与生俱来,天生就这样,常常引以为豪!本来以为只有我们滨海人才这样讲话,后来发现阜宁和射阳的射阳河沿岸以及响水中山河一线的人,也跟我们一样,遂引为同类。既然叫“山芋腔”,那就一定与山芋即“红薯”和“白薯”有关,这可是我们家乡这一带的特产和盛产。每到山芋收获季节,会看到许多人围在一起刮山芋,欢声笑语,其乐融融,接着就是到处晒满挂着的或躺着的山芋干,再后来就是农家一堆堆的山芋干和走向市场的一袋袋山芋干,很壮观,很拉风,也很煽情。我们最喜欢吃的是山芋芯晒的干子,后来发现把山芋煮熟后晾干更有筋拽,也更甜,这大概就是后来外国快餐中的薯条一般,我们早在少时就已乐此不疲。
  当年我们几乎一天三顿都离不开山芋,可以说是吃着山芋长大的,蒸山芋、炖山芋、山芋茶、山芋粥、山芋饭、山芋渣子、山芋团子、煮山芋片子、炒山芋丝子、山芋干子参粥等等,各种各样的做法,想方设法的吃法,万变不离其宗,就是一种与山芋为伍的活法。吃多了,装满了,消化了,也就融到了血肉之中,对山芋也就情动于衷,感恩之,顺从之,响应之,承接之,演绎之,口音因此变成“山芋腔”也就顺理成章。
  什么叫山芋腔,我们当局者迷,但旁观者清,在外地人听来,他们觉得是一种独特的声调。滨海人最多的口头禅就是“嗯哪”,最喜欢说的感谢话是“难为”,最大的特点是没有卷舌音,最不分的是L、N、R,最混淆的是前后鼻音。对于这样的说话方式,如果用普通话的标准来衡量,肯定是不合格的,因为有史以来,这个地方的说话就很别致,读音方式自成一体。比如说“你吃过了吗?”会读成“你漆果了嘛?“鞋子”读成“孩子”,“看电视”读成“看弟四”,“下雨”读成“哈雨”等等。特别是那些正宗的发音,基本都是在原始的山芋腔里停滞不前,我们听起来如鱼得水,顺风溜耳,但在外地人听来,确实不知所云,难以把握,许多时候会造成理解的障碍,更要命的是,有时一不留神,还会误解,以至大相径庭,让人哭笑不得。比如,“自己杀鸡子”,用山芋腔来读,就是“自己杀自己”,自己把自己杀了,这还了得,其实根本就不是那回事!还有,我们说“香烟”,人家常常会听成“乡音”,说话者表达的是“自己把香烟盖掉了”,但接话者却说“在外这么长时间,乡音改掉也是正常的”,相差十万八千里!其实我们的家乡话,虽有自带矛盾的体质,但常常也会爆出意外的神来之笔。比如“家”在“家里头”一定是读ga,但在搬家时又读成了jia,绝对不会读成搬ga。
  这至少说明山芋腔还是有着浓厚的普通话潜质。事实上我们家乡的人对普通话一直都有着不懈的追求:一是在唱歌的时候,绝对要向普通话进军。我们看到,大家在闲聊的时候,是满屋子山芋腔回荡,但只要一拿起话筒,彼此马上争飙普通话,使得山芋腔一时出现严重变形,普通话也未必标准,但就这样硬打硬上,有点靠近或接近普通话了,但还不能算是普通话,最多是滨海普通话,没有剔尽的山芋腔,也让普通话有点变味,但谢天谢地,我们家乡人总算主动把舌头卷了起来,希望投入到人们更加容易听懂的话语体系之中。二是如果对象是外地人,也一定会学着用普通话交流。当年我们家个邻居姐姐,到北京给亲戚带小孩,时间一长,免不京腔京调,回来以后,没有刹住车,依然是北方阴阳上去,这对北京人确实是应该的,但对于我们来说,听着就有点别扭。但这种半生不熟的普通话,确实也给她提供了与外地人畅通交流的基础,凡是碰到外地人,她立马就能够对答如流,不像我们力不从心,让我们好生羡慕,还曾悄悄地以她为榜样。
  同样,当年有许多苏州无锡的下放户来到滨海,我们自己对话都是“山芋腔”,但跟他们交流时,立马就调换频道变成了“京腔”,同样他们彼此在一起的时候,满嘴叽里咕噜的“吴语”,但需要跟我们讲话时,又秒变成了普通话。他们说我们是“侉子”,我们说他们是“蛮子”。他们确实开始时是听不懂“山芋腔”,但我们到最终也没整明白“吴方言”。我至今对苏州无锡话,还是一头雾水,满耳茫然。
  家乡人好客有口皆碑,“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有朋自远方来”“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我们应该主动改变自己的说话方式,适应着对方的需要,实现无障碍交流。这是随机应变的欢迎之意,也是尊重他人的待客之礼。对于像我这样本来就是土生土长滨海人,就不需要当主为客了,也没有必要对我改腔换调,但有些亲友却不以为然,居然还是一视同仁。他们打电话时,都是统一的“滨普”往前冲。是不是因为自己在外地时间待长了,他们觉得应该用普通话与我对话才是?后来我也进一步反思,或许是因为自己先把舌头卷起来了,才出现了他们的舌头联动,但转念一想,也不完全是呀,因为他们在微信里的语音留言,同样是一派洋腔阔调,风光无限,开始没有心理准备,初听起来,只觉得汗毛直竖,骨酥酥的,后来听多了,也就习惯了,毕竟人家是在考虑我的感受,也真诚地感谢他们,以致后来再听到那种洋夹土的讲话,还非常享受,就像听相声一般。
  自从到南京来工作以后,“从故乡到异乡”,开始挺在前面的,还是山芋腔,但渐渐地就不得不学习普通话了,环境塑造人,也改变人,但主要还是偏向南京官话,这样人家基本能听懂,只是个别词语还需琢磨。我以为自己通过两片嘴唇多年持续不断的训练,虽不可能一飞冲天,达到标准普通话的水平,但至少还应该算是靠近南京话吧,就算是“大萝卜”,自己也能得拔一个。但许多人见到我,都不假思索地说我就是扬州人,让我大惑不解,你们是怎么知道我的祖籍是宝应?他们说我的口音太明显了,一听就能听出来了,难不成我这么多年彰显的就是扬州评话的味道?后来想想,可能也是事出有因。自己是苏北人,在苏南工作生活了很长时间,苏北、苏南,双水合流,两个声音长期混合在一起,也就有可能变成了苏中的腔调。所以他们说我是扬州人,抑或大差不离五,可能也有这么回事,但其中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日常受父亲的影响,难免会多多少少地带出宝应的咬字习惯和口音风格。但山芋腔就是山芋腔,不可能被更替得光光,事实上,不管我们怎么努力改变,其实山芋腔早就渗透到骨子里了,随时生出,欲盖弥彰。那次在央视做节目,录制结束后,导演笑呵呵地对我说,你讲的内容肯定没问题,只是普通话扣了不少分,有些方言听不懂,会影响观众的接受程度。对此我也自知之明,也希望自己今后能够更加努力,有更大的改观,但谁也没想到,就是这个被导演揪出的山芋腔,也是这次切切实实地帮了我一回。
  当年在节目录制现场是不允许自己拍照的,哪怕是嘉宾也不可以。毕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自己很想留几张照片,但人家有规定,我们也没办法,录制结束后,本来已觉无望,自己也放弃了,可就在这时,现场的摄影师却主动来找我,他说听到我的讲话很亲切,猜想一定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他说自己是滨海大套人,大学毕业后,在央视专门从事摄影工作,许多对外宣传的照片都是有他拍摄的。今天也是他负责全场的拍摄工作。吸引力法则真是威力无比,没想到在这里也通行无阻。“老乡见老乡,有事伸手帮”,后来真地感谢他,精选了几张拍得比较好的照片发给了我,填补了期盼的空白。
  由此可见,山芋腔因为有着自己的特色,最大的好处在于识别度比较高。我到过许多地方,碰到过许多在外工作的家乡人。有一种类型的,就是我行我素,多年一贯制,始终保持着家乡话的风格。与他们一见面,就是因为乡音同频,情脉相通,很快就进入山芋腔的轨道,撤除了所有的防范距离。也有许多家乡人,他们走南闯北,需要入乡随俗,甚至入乡随音,山芋腔被其他语系严严实实地覆盖着,好像密不透风,一时难以识破,但天生的东西就是掩饰不住,“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不管用什么方式都会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来,我们第一次听不出来,多听几次,就会发现苗头。也就是说,不管怎么口若悬河,怎么天花乱坠,只要是经过山芋长期浸泡的,哪怕脱离乡音时间再久,我们只有仔细谛听,都能闻到山芋的味道。当年看到有位中国留学生用英语与老外交流,虽然我听不全懂他们讲话的内容,但从他的腔调来看,我断定他有几分山芋发酵出来的味道,虽经过英文的强力包装,稍稍有点变味,但我们还是能够察其秋毫、听出弦外之音的,后来自己多事,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居然主动上前打听,果然就是山芋腔。
  那年我们到江北看房子,碰到一位负责销售的小伙子,长得很帅,很精神,为人非常热情,普通话说得特棒,舌卷莲花,一字一句,有板有眼,有滋有味,他告诉我们在北京上的学,一开始也在北京工作。难怪呢!我们都以为他是北京人,但他未置可否。直到我们决定买房时,他才告诉我们,是滨海人,他说第一天就听出了山芋腔。那你为什么不说呢?他说以前有过教训,不想事先因老乡关系让彼此变得缩手缩脚,不仅会影响你们的判断,我自己也会觉得很尴尬。我希望彼此愿买愿卖,没有杂质,公平合理,各得其所,哪怕买卖不成,乡情还在;不要因为生意不成,还反目成仇。他说得挺有道理的,还振振有词!但他的普通话说得这么溜,怎么会是我们的老乡呢?他看出了我们的疑惑,转过脸来,就是一口的山芋腔,连珠炮似的,喷薄而出,连绵不断,遣词造句比我们还要土,土得都能掉渣。
  大家在职场上都努力讲好自以为是的普通话,但平时积攒起来的乡音,只有等到几个老乡碰面时,才能全部爆发。有次还听到他们讲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两个在外地工作的男女,因为一个停车位发生了争执,开始大家都是用普通话,文质彬彬的,后来发觉是同乡,觉得普通话有点放不开,许多话没法说到点子上,不够味,不煞渴,不解馋,彼此就干脆卸下面具,甩开膀子,据理必争,寸步不让,用山芋腔痛痛快快地一顿爆炒,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以致把许多掩藏在时间深处的老词土语都捞了出来,张牙舞爪,挥霍殆尽:什么拗不溜秋(流里流气),什么武二八鬼(鬼头鬼脑),什么跷么奇怪(稀奇古怪),什么老干皮味(老气横秋),什么麻里木足(狂妄,不安分),什么二不囵吞(办事不果断,不痛快)等等,朗朗上口,纵横捭阖,出口成章,狂飙突进,不仅吵出了情调,吵出境界,也吵出了享受,吵出了火花,相对一笑泯恩仇,相见恨晚成夫妻。没想到,山芋腔真比《非诚勿扰》还要厉害,就像强烈吹风机一样,原来的一地鸡毛,被腾腾地吹飞上天,居然成就了情投意合的一对“天仙配”。
  如此生动鲜活的词语不仅能够牵线搭桥,更是反映出这是民间长期语言实践的重要成果。虽然许多词在词典上查不到,有点词也不一定能写对,但在口口相传中,已经成了有史以来的约定俗成,生长在这片土壤里,活跃在这片天空上,它们与人们生活密不可分,贴近贴切,生生不息,层出不穷。它们是贯穿山芋腔的或坚硬或柔软的外壳,也是山芋腔韵逻辑的深情载体,野蛮生长,精力充沛,具有不可阻挡的原始生命力!就表达者而言,许多词语确实能够剖析在毫厘之间,很富有情绪的张力;就接受而言,许多词语很接地气,一点就通,一说就明。诸如此类的来自于生活表层的俗词俗语,遍布在山芋腔词库的各个角落,汗牛充栋,举不胜举:不刁不马(忠厚老实),不像咙咚(不像样子),哭声呜啦(说话带哭腔),老人八咔(充老资格),半里不顿(气量狭小,优柔寡断),血骨邋嗤(血淋淋的样子),死猫烂狗(不分好孬),瘟里不神(病态,没有精神) ,佯大傲真(装聋作哑满不在乎的样子),没娘掉气(颓伤的样子),死打脚哇(胡搅蛮缠),四腿拉吧(四肢胡乱摆放,举止粗鲁),愣头不叽(言语粗鲁,不讲分寸),狗脸歹猫(说翻脸就翻脸),冒不投空(突然行动或突然出现),醉么哈拉(喝醉酒气喘嘘嘘的样子),乱不倒缨(乱糟糟的),拼投拼投(商量),杀窝鞑(自相残杀),挖小锹子(暗中整人),做锅铲子(跟别人去作客吃饭),不上道子(不讲道理),没得胡数(很多很多),没得过身(难以恕罪,过不了关);捣膀节弯子(捣鬼,走后门),克地头(膝盖)等等。这些词语对于不懂的人来说,就是一道厚厚的大幕,只有通过相近所谓解释,才能打破隔膜,但对我们这些具有本土文化基因的人来说,这些词语特别令我们感同身受,淋漓尽致,活灵活现,每个词都充满着画面感,只要听到这些词语,我们就立马进入现实,回到过去,看见生活。
  但要说对这些词语用得准,用得好,用得活,用得有趣,用得有味,用得流畅,用得滚瓜烂熟,做到信手拈来的,还是数那些用滨海方言创作的许多小视频。一位女顾客要了滴滴,驾驶员开到地方却不见人影,也许是定位不准确,于是驾驶员就给她打电话。两个人通过误会打岔的方式,硬是碰不到一起,最重要的是,他们都熟练运用地地道道的土词土语,开始还好像一本正经,彬彬有礼,后来就变得声嘶力竭,针锋相对,喋喋不休,层出不穷,“亲妈买”,这种土言土语的打架,还真热闹、吵闹和喧闹,真的特别有意思。对于懂山芋腔的,听得亲切;对于不懂山芋腔的,也觉得好玩。
  是的,随着时代的进步和社会的发展,人们抓住机缘的引导和交通的便捷,都会放飞自己的梦想,就像风筝一样,飞向西面八方,但乡音就像是那个割不断的绳子,永远都会攥在自己的手中,不管你飞多高,飞多远,到什么时候,到什么地方,只要你一开口,乡音未改,泥土芬芳,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陪伴我们的不可能是天涯海角,也不可能是天老地荒,最有可能的,就是那个总也改不掉的山芋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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