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心中,都会有自己家乡的一条老街,因为这里是留下脚印最多的地方。在我记忆中的东坎老街,就是这样一条由东向西大约有一两里长的街道,据说最早是一家姓吴的商人家建造的。它历经沧桑,多少年来两边鳞次栉比的商店和琳琅满目的商品依然如故。当年的路面两边是用砖头铺砌而成,簇拥着两条青石板构成的中轴线向东西两头蜿蜒而去,历史里的前前后后,生命中的来来去去,许多人、许多事、许多情、许多岁月都是从这条老街走出来的。记忆中的乡愁时时浮现,常常会描绘出栩栩如生的当年情景。
渔市口巷旧址 这条街的起步于东街头。东街头是一个比较开阔的地带,类似于市民广场,是当年最繁华的地方,周边有医药公司、人民剧场、日杂果品公司等热情相拥,还有一个比较大的菜市场,每天都有许多农民自己挑来各种各样的新鲜蔬菜,人头攒动,拣菜挑菜、讨价还价也就成了司空见惯的一景。东街头这个地方,也属于一个南北交通的要道,各种车辆的通过,常常会打乱原有的队形,打破慢悠悠的节奏,后来为了安全起见,适当地做了一些围挡,这样老街的进口就形成一个喇叭形。从这里进去,就等于步入了热闹。在这条街上最不缺乏的就是人,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而且因为地方小,许多都是人不熟面熟, 彼此面面相觑之后,又好像似曾相识,不聊则已,一聊惊人,不是老友就是亲戚,反正七弯八拐地总能沾亲带故。有时走在街上,七大姑八大姨的,可能会招呼不停,也招架不迭,但以礼待人,也是淳朴的民风。 记得糖烟酒公司就在街的右面,门楼很高,一看就比较大气,进去以后四周都是柜台,这里是烟酒的集聚地。只是在计划供应的时代,名烟名酒还是比较少见,特别是洋河酒,还是那种玻璃瓶简装的,在当时就非常紧俏。因为自己还是个孩子,与抽烟喝酒无涉,也没有必要涉足此地,但偏是会经常光顾,因为那个时候,流行着拍打烟壳的游戏,拍来拍去,有输有赢,自己也常常拔得头筹,也因此收集了不少烟壳,举凡中华、牡丹、大前门、光荣、秦岭、大铁桥等牌子的一应俱全,有时自己把零花钱积聚起来,买一包烟,就是为了得到一个烟盒,人无我有,引为自傲。现在看来,当年喜欢拍打烟壳确实是一个失误,因为严重影响学习,后来在老师的教育下,终于“改邪归正”“金盆洗手”,这代表着自己的醒悟,但看着许多同学还是乐此不疲,于是难忍身心煎熬,手又痒了,不得不重操旧业,再赴“战场”,成了名副其实的执迷不悟,直到成绩直线下降,这才发觉自己为了芝麻丢了西瓜,多么痛的领悟,竟是这么残酷的教训,从此痛改前非,扔掉了烟盒,也告别了这里,所以每每重回此地,总觉得有一种欲说还休的人生妙悟。
向阳饭店旧址 其实在小的时候,就觉得向阳饭店是一个挺大的饭店。走过路过看过,就是没有进去过,更没有到里面吃过,但为什么会有如此深刻的印象呢?主要是因为当年母亲下班后有时来不及买菜,偶尔到那里炒上一道菜带回家,毕竟是饭店里做出来的,味道就是不一样,很上档次,比家里的好吃多了,至今仍有清晰的记忆,特别是炒猪肝、炒腰花、炒肉丝,就是简单的炒药芹、炒韭菜、炒豆芽等,都是又嫩有爽,津津有味,现在想起来,还余味回甘,我当时总结了一下,大概有“三多”即油多、糖多、粉子多,后来看到许多大师傅的精彩操作,基本都是在旺火热锅中爆炒,手持铁锅在空中颠来倒去,娴熟自如,辅之以佐料点缀,几乎一挥而就。记得当年母亲总是用一个铝制饭盒带回来,以致后来建立了条件反射,只要看到这个饭盒就以为是向阳小炒,但这个时候,常常是失望大于希望,要知道,哪个过日子的家庭,能舍得天天去买小炒呢? 五金公司的门店并不大,曾几何时,这里也曾领导过时尚潮流。当年的“三转一响”首先转起来的就是自行车,那时时兴的是“凤凰牌”“永久牌”或“飞鸽牌”,这是五金公司的主营业务,也是主打项目。因为自行车的红火大卖,也带动着缝纫机、手表和收音机的甚嚣尘上。要买缝纫机就是“飞人牌”“蝴蝶牌”或“熊猫牌”;要买手表就是“上海牌”,偶尔也有“钟山牌”;要买收音机就是“红星牌”或“红灯牌”。如果说在这个老“四大件”中五金公司只是打头阵的,那么到了新“四大件”,即黑白电视、电冰箱、洗衣机、收录机出现时,五金公司就要打主力了。应该说,电子时代的到来极大地改善和丰富了人们生活,它使人们在八小时以外有了更为新颖的生活方式,因此追逐潮流一时变得顾客盈门,络绎不绝!记得当时五金公司门市部的柜台与收银之间,是用一条铁丝线联结起来的。柜台营业员把钱款用夹子打给收银,收银再用夹子把找零和发票打回柜台,来来往往的,异常繁忙。当然,不管是老的“四大件”,还是新的“四大件”,都代表着当时所能提供的比较稀贵的家用电器。那时,能够骑上一辆自行车,其得意的劲头和现在开辆“大奔”的心情差不多;如果顶个大背头,穿个喇叭裤,戴个蛤蟆镜,手里拎个三洋收录机,声音开得大大的,以这种“标配”走在街上,基本上就等于香港来的时尚青年。应该说,五金公司伴随着一代人走过一段难忘的岁月,他们对这“四大件”有着难以割舍的感情,许多人心中都有难以磨灭的印象。当时我们在五金公司也买了一台日本东芝公司产的收录机,一般都是单卡的、手提式的,而我们买的是双卡的、台式的,它不仅在造型上标新立异,而且在功能上也丰富多样,既可单卡循环播放,也可双卡自动连接,不需要用人工去换带,特别是音质听起来也非常纯净。为了买下它,我们花了800多元,代价是蛮大的,那个时候一个月工资也才只有50元左右;尽管后来比较拮据,但还是认为物有所值。因为它传递歌声,营造快乐,给我们带来了邓丽君、张蔷、沈小岑、苏小明等甜美悦耳的歌声。现如今收录机早已过时,但我们一直都舍不得扔掉;当年的五金公司也烟消云散,但我们依然记得,从它那里买过一件称心如意的家用电器。
烧饼油条摊点 当年在五金公司的对面,还有一个烧饼油条的老店。每天开门后,都会将棚子支出屋檐外的,一个师傅不停地往炉子里贴饼和铲饼,一个大妈拿着两根长木棍条油锅里不停地翻动油条。这里每天早上都会有人排队,有时还比较长。其实当时炉子上和漏篮里都有现成的烧饼和油条,但大家都不愿意拿,因为他们认为新鲜的总是最好的,宁肯等一会,也要买到刚出炉锅的烧饼油条。这家做的烧饼和油条也确实有自己的特色,特别是把油条包进饼里,咬上一口,就丢不下来;因为油条的脆和烧饼的酥混合在一起,形成的那种过口难忘的感觉,叫人如何舍得放下!这里不仅早上做,晚上也做,这就呼应了当年晚上喜欢吃粥的饮食习惯,既然是以稀为主,那么买点饼,搭上点干的,也就顺理成章。晚上与早上唯有一点不同,就是只有烧饼没有油条,不知是什么道理,至今没弄明白。那时我还比较喜欢吃糯米粉做的油炸糯米棍,记得从这个烧饼油条店往东走一点,有一家炸得最好,有甜头,有嚼头,有想头,当年的价格不算太贵,就是要粮票,太多了有点困难,所以只能吃上一次算一次。 百货公司是当年这条街上最大的卖场,是坐南朝北的一个长方形的建筑。记得一共有两层:第一层主要是卖文娱和生活用品。我们那个时候到玩具柜台比较多,大部分是过过眼福,最让人眼馋的是那种大件的塑料枪,但价格很贵,自己买不起,只能买个可以喷水的小塑料枪,却也玩得不亦乐乎。记得当年还拜邻居为师,学习吹口琴,在那个地方买了一个口琴,再就是通过自己的劳动赚来的钱,还买了一只篮球。说老实话,对自己要买的这些心仪已久的东西,都是斟酌再三,反复考量,最后才下决心买的,因此印象很深。第二层是卖布的。什么卡奇、的确良、棉布等等,一卷一卷的,整齐排列着。因为当时很少有成衣卖,都是先买布然后请裁缝做,我们家有个亲戚,做衣服是一把好手,所以母亲都是先从这里买布,然后请他做,量身定制,从小到大,一直如此。对这个百货公司来说,销售出来的是层出不穷的布料,但对于我们来说,却是见证了许多成长的时光。 大德生药店在百货公司的对面,也是老街上知名的老字号。因为当时订牛奶,只能送到药店。每天要自己去拿,所以对这个地方比较熟悉。整个一大间的门市,都是以暗红色为主调,柜台看上去很高,里面都是中药抽屉,一格一格的,许多都是顶天立地。一张纸一副药,全部打好以后,营业员会麻利地用细绳子一扎,然后一转,让你拎着就走。这里的药碾子是由碾槽和碾盘两个部分,碾槽是铁制的,有一个比较长的壕沟,碾盘就像轮子一样,可以推来推去,对于像赤小豆、酸枣仁、白寇等这样的药材,通过碾压研磨进行分解和脱壳,把碾碎的部分配置到中药饮片中,据说可以获得更好的疗效。中药铡刀是用来切剪中药材的,刀口非常锋利,对这个玩意,一般人不敢碰,会用者好像举重若轻,有板有眼,切得整整齐齐,不会用者则手忙脚乱,费死劲也是乱七八糟,切不出个形来样来。至于铜制的捣药罐子里传出来的捣药声,最为熟悉,常常是一连串的不停,非常清脆悦耳,至今声犹在耳,余韵不绝。 不管是百货公司还是大德生药店,它们都是坐落在渔市口这个四岔路口上。既然叫渔市口,就应该是卖鱼的地方,卖鱼的地方就是当时的主要市场,也就是说这里最早是东坎老街的中心地带和东西街的分水岭。以东的部分是东街,东街还有邮局、新华书店等,邮局是信件的使者,也是集邮者的家园;新华书店则是心灵的书屋,最初接触文学的大门是在这里打开的,《红楼梦》《红岩》《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等都是在里买到的。 以西的部分是西街,西街也有许多值得记忆的地方,比如银行、老文化馆等,但最有意思的还是西街杨井和西街茶炉。西街杨井是供水的地方,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开始时我们吃用的都是河水,但后来发现从杨井打上来的水更加清澈,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到那里去挑水了,但比较起来,路途明显要远得多。记得出了杨井,向北有一段巷子非常难走,因为到这里挑水的人比较多,许多水都洒漏在地上,因为常年照不到太阳,地上总是非常滑,防不胜防,肩上挑着重担,脚下必须步步耙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也许是井打得不是太深的缘故,刚挑回来时是清的,但放了点明矾,还会沉淀不少杂质,但这个源源不断的井水,在当时还是造福了一方百姓,对于现在触手可得的自来水来说,这些也许微不足道,但于我们却刻骨铭心。至于西街茶炉,也是普通人生活里的自然风景。记得是他们用大铁锅里烧水,锅的上面用木板围起来,箍成一个桶状,保证更多的蓄水量,然后用一个木头盖子盖在上面,待水烧开以后,通过这个方式可以持续保温。如果有人来打茶,只需打开锅盖,用聚口放在水瓶上,然后慢慢地把开水舀入瓶中即可。每瓶水开始的时候是几分钱,后来是一、二角钱。也许觉得这个还是不太方便,后来好像来装上了水龙头,打茶变得更加便捷了,但原有的风情也变得没有什么味道了。 西街的主体是挨家挨户的店铺,平时可能各家自扫门前雪,到了春节前,家家户户都不满足于待字闺中,个个夺门而出,把摊子直接摆到了大街上,各种南来北往的食品或土特产洋洋洒洒,包括五醍浆酒、何首乌粉、土制香肠、五香花生米、猪头肉、山芋团、传统肉圆和鱼圆等,还有应景的对联、年画、鞭炮等,满街都是红红火火,满街都是喜气洋洋,年味因此变得风起云涌。倒是那一条条小巷子闹中取静,这里时光依然静悄悄。老街上确实有许多非常著名的巷子,比如,双游里巷、中市巷、渔市口巷、阜东巷等、还有一些直接用单位命名的巷子,则更加简单明了,比如派出所巷、工商联巷、银行巷、文化馆巷等。这些巷子在记忆中早就如雷贯耳,却永远都是从前的样子,高高的围墙,斑驳的砖瓦,淡淡的风,浓浓的情,岁月风雨也许磨损了当年的风光,沧桑变化还是痕迹宛然,它们都没有因为坐落冷寂而被老街遗忘,恰恰是因为它们的存在,才让我们找到了回家的路。记得当年著名电影艺术家庞学勤回乡探亲,对许多巷子都记忆犹新,也情有独钟,他说跑了一遍以后,还是能找到许多童年的感觉。 由此可见,东坎老街确实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从东街头起步,就是一个引人入胜的“凤头”,接下来,整个老街变成了起伏跌宕、惊艳跌出的“猪肚”,瞬息万变,让我们几乎没有喘息之机,直到西街头的丁字路口,这才戛然而止,忽又变得四通八达,还是给东坎老街留下了一个坚定有力而又余味无穷的“豹尾”。许多时候回到家乡,总是希望到街上去走走,其实并不需要买什么东西,就是看看乡景,听听乡音,念念乡情,走路本身就是目的。离开家乡这么多年,早已时过境迁,与时俱进,我们感同身受,但曾经的许多温暖,许多感动,却没有随着时间流逝,早已沧桑成画。我曾经打破常规,利用晚上时间,从西街往东街走,逆向而行,如倒啖甘蔗,没想到还真的渐入佳境。抬头望见,一轮明月正挂在天空,皎洁的月光照在长长的街道上,形成了一条意犹未尽的光带,使人浮想联翩。“月是故乡明”,这种美好的遇见就是永不褪色的印记。所以当我走到东坎老街的牌坊前,总会情不自禁,重拾旧梦,重温旧情,岁月汹涌而至,往事并不如烟! (摄影 王兆运)
作者简介:张永祎,滨海县人,一级作家,著名文艺评论家,中国电影协会会员,江苏省文艺评论协会、电影家协会常务理事,先后创作文学作品20多部,创作和评论作品600多万字,文艺评论文章多次在全国和省级评比中获一、二等奖。他创作的《江南名镇》系列文学作品发表在《东方潮》杂志上,引起很大反响。曾受邀中央电视台,作客“文化之旅”栏目,以文化学者的身份讲述了“梦里水乡江南镇”,广受好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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