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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芋干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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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洪仁忠 来源：滨海日报 浏览次数：6902 发布时间：[2019-10-25] |
前不久去昆山看望一个老乡，在他办公室闲坐喝茶时，他拿出一小包山芋干让尝尝，说是老家产的。打开包装，只见一块块长条形的山芋干呈淡粉色，莹莹润润的，一看就知道是红芯山芋蒸熟了晒的。放到嘴里一嚼，软绵绵、甜滋滋、糯焦焦的，有点像饴糖，特别耐嚼，不失为一种口感颇佳的风味食品。我一边称赞，一边津津有味地大嚼。老乡笑着说，你喜欢吃，不需要回老家，在网上电商平台随时能买。嘴含甜香，眼前自然浮现出儿时每年秋冬相接之际抢晒山芋干的情景。
那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家乡滨海县苏北灌溉总渠以北地区农作物多是旱谷，麦子、大豆、玉米等产量不高。而山芋受自然条件影响较小，产量稳定，一亩地能长五、六千斤，就成为主打之粮。每年深秋山芋收获季节，一户多口人家能从队里分到近万斤山芋，自家自留地还要刨一些，家家户户门前场地上都堆起了“山芋山”。
印象中山芋的主要品种是红皮白芯的“胜利百号”，据说是从日本引进，个头较大，像纺锤一样，鲜山芋煮或蒸着吃香甜面沙，粉糯好吃。自留地上也长少量的“北京553”，外皮里肉都是黄里带红，含水分较多，生吃又脆又甜，熟食绵软爽口。这些山芋是全家冬春季的主要口粮，却不耐长期存放，冬天不下地窖要不了几天就会冻坏烂掉，必须抢时间分拣归类加工处理。
首先精挑细选少量特别周正、个头中等的留种，单独挖小窖贮藏，来年作“山芋妈妈”育苗，自留地上栽种（生产队集体留种育苗有专人负责）。再挑拣长得顺溜周正又不破皮不残缺的，选择靠墙根不易触碰到的地方小心码好，稍经风吹日晒，等表皮水汽略干后，放入事先挖好的地窖里储藏，以后分批取出来食用。剩余的山芋是大头，全部要晒成山芋干长期保存，这是秋收后家家户户的一项浩大工程。
抢晒山芋干，抢的是好天气。记得那一段时间大家都特别关心天气预报，听有线喇叭报天气，有时还到村里少数几家“吃皇粮人家”听收音机，确认了此后几天是好天，才能动手剖山芋干。如果只顾埋头干活，不懂抬头看天，一旦山芋干剖出来遇到连阴雨，很快就会发霉烂掉，那样哭都来不及。
晒山芋干的日子是不分日夜的。白天父母和哥哥们要参加队里集体劳动，我要上学，加工山芋只能起早带晚和熬夜，每年都要熬几个通宵。先是给山芋刮皮，一般是截取镰刀前半段的“刀头子”作工具，手握处用手巾或旧布缠起来不伤手，讲究的还专门安个木柄。刮皮主要是清除山芋表面的泥土杂物，需要细心和耐心，有虫眼凹陷的都要仔细剜掉，但又不能过多伤及山芋肉子，那样太浪费。刮皮时山芋表面会冒白浆，沾手上不久就变成黑色，很难洗掉，需要套上纱手套。刮干净的山芋要晒个太阳，等绵软不脆了好丫剖。
接下来是丫山芋。就是用长片刀将刮皮晾晒过的山芋剖成长条条，以便快速晒干。这是一份技术活，为了便于悬挂，丫开的山芋两头要连着，不能一剖到底。就像剪窗花，既要将花式纹理剪到位，又要保证整个连接在一起，不能断开。下刀位置要准确，厚薄剖得要均匀，这头丫几刀，调转那头再垂直丫几刀，根据山芋大小增减刀数，使丫好的每根山芋条保持约一公分多见方。进刀用力要柔和，不能使蛮力，每刀末尾要放慢节奏，不然会丫碎，也容易伤到手。因此心细手巧的妇女们是丫山芋的最佳人选，但光靠她们又忙不过来，只好全家齐上阵、个个都动手。
脑海深处清晰地记忆着这样的场景：晚饭后，清冷的月光照着门前的场地，再点亮一两盏带玻璃罩的煤油灯增亮。一家人围坐在小山一样的山芋堆旁，每人左手拿山芋，右手执刀子，动作娴熟地刮皮或丫剖。起初，大家一边忙碌，一边还呱呱地说笑，家里养的小猫小狗也不停地围着人跑来跑去。时间一长，人累了，小猫小狗也躲到一旁休息，场院里变得一片寂静，只听到刀碰山芋的“嚓嚓”“嗞嗞”声。此时你抬头张望，只见如水的月光洒在茅屋顶上、洋槐树上、山芋堆上，像洒下了一地闪闪发光的碎银，再看每个人的身上，像是披上了一件水晶镶边的银衣裳。
斗转星移，夜深了，月亮也躲到了西屋后面，这时战场就要转移到屋内，继续挑灯夜战。这是比拼耐力和毅力的时候，就像跑一场马拉松，后半程更苦更困难。我大哥耐力最差，好瞌睡的毛病说犯就犯，只见他刚在拨弄着山芋，却忽然两手不动，头慢慢低下去，又猛地一沉，浑身一抖，打盹了。这时大家就会取笑他，骂他瞌睡虫。他被吵醒后会难为情地笑笑，使劲揉揉眼、甩甩头，用凉毛巾擦把脸，振作精神再干。这时，父亲会讲两个故事、说几句笑话，或者拿出他年轻时唱戏的绝活，唱一两段淮剧小曲，帮大家提提神。东方发白，天快亮了，“山芋山”也明显变小了。大家站起来直直腰，脸上写满了疲惫。
虽然熬了通宵，但丫好的山芋必须挂上架去晒，这是我上学前的必成任务。家乡秋末冬初的清晨大都很冷，太阳像害羞的新娘躲在深闺，迟迟不肯出来。高远的天幕上星星眨巴着冷眼，稀疏的云彩也冻结了似的一动不动，一夜严霜给大地涂抹上一层冷峻的白色。西北风恶喳喳地低吼着，从衣服的一切孔隙直往里钻，穿上小棉袄也让你缩头夹颈、鼻水直流。而有雾时就平和多了，风也温柔，放眼四望，村庄的一切都笼罩在一层薄薄的轻纱里，缥缈不定，似有若无，有几分仙境的味道。山芋挂架是预先搭好的，大多是在开阔的场地上间隔一米左右埋一排树棍，树棍之间用较粗的芦柴两根一并横向绑扎连接，或者用草绳牵拉连接，一层层一格格，织成一张挂山芋的网络，就像数学练习簿似的。哥哥们带着我用柳筐或篾篮把山芋抬到挂架下，一个个挂上去，迅速而仔细。山芋的丫口要轻轻掰开，或用小树枝撑开，方便风吹日晒早点干。
经过四五个晴天风吹日晒，山芋干已有八九成干，个头干瘪变小，外面一圈的干条卷曲内收，干肉颜色由淡黄变成雪白。这时就要从挂架上取下来，一条条擗开，摊放在芦席上再晒一二个太阳，就完全干透，可以收存了。挂架一空下来，接着挂下一茬，这样每年要晒三四茬，忙活大半个月。
山芋干也有其它晒法。一种是蒸熟了切开晒，适用水分较高的红芯黄芯山芋，晒干后特别好吃，但只能少量地晒。另一种是生切片晒，对那些细细小小的和刨挖时破损的山芋，直接用石刀切成圆圆的片子，抛洒到开阔地上晒干，并取个好听的名字——“大洋钱”，一般用来喂猪。
接下来几个月，山芋干每天都在锅碗和口腹之间流动。早晚用大麦和玉米糁子加山芋干煮粥，大铁锅煮满满一锅，全家人吃得津津有味。有些人喜欢火候欠些的，山芋干心子还是硬的，有嚼劲。而我喜欢煮烂化开的，放到嘴里不嚼就碎了，吃得特别过瘾。山芋干还是很好的零食，人们上工干活累肚子饿，就带几把嚼嚼充饥。我们上学书包里也经常能摸出两把课间嚼嚼，越嚼越香甜，那滋味简直可以跟饼干巧克力媲美。
我是吃山芋（山芋干）长大的，说的是山芋腔，养成的是山芋般的性格，此生同山芋结下了不解之缘。尽管几十年过去，山芋干那份甜香一直珍藏在我的记忆深处，从未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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