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盐城市原政协副主席薛维松发表在台湾第36期《阜宁人》杂志上的《盐阜传统民居》一文,勾起了我对自己农村故居的回忆。薛维松在介绍农村“泥墙草屋”时写道:“这种房子在盐阜农村比较普遍,多为普通农家所住。房子的结构,四壁和山墙多为烂泥干打垒所堆成,檩条一般为毛竹或是就地取材的树棍,上扣柴笆,再苫以茅草或者麦秸,也有人家用的是稻草。由于就地取材,结构简陋,造价低,只要请些帮工,加上自己动手,即可建成。” 介绍很简要,建这种土墙草屋似乎很简单,很容易,但对于困难之家,实际上并不容易。我对此有着深深的感受,刻骨的乡愁。
(一)
我原来在射阳河畔的祖居,毁于抗战时期“坚壁清野”或者叫“焦土抗战”的一场大火,一辈子当塾师不通庶务的祖父请人在自家田块的河港“圩膀”上(挖河时堆在河边的一溜高地),搭了两间土墙草盖的“丁头屋”——两边檐墙只有三尺多高,门洞开在山墙上,房屋面积只有二十多平方米。但除了祖父在外教馆常年很少回家外,祖母领着父亲兄弟姐妹10人在家。地方太小,人太多没办法居住,父辈们只得立下一条规矩:凡是结婚的兄弟姐妹,一律出到岳家或者婆家另住,所以我就出生在射阳县四明镇的外公家,一直生活到3岁,在外打工做小生意的父亲才把我们接出去,漂泊在长江两岸,都是租房居住,也就谈不上什么“故居”了。直到1955年,为防止“原子战争”,特大城市人口大疏散(向原籍、内地和边疆疏散),我家随“疏散”的洪流从上海回到原籍滨海县陈铸乡九灶港,这才开始进入故居建设的过程。我从12岁开始,到30多岁离开农村,20多个年头,先后四次参加故居建设,不是因为生活改善而屡建新居,而是为生活所迫,不得不一建再建。 第一次建房是我们从上海刚回到苏北老家的时候。当时的大疏散不像后来的大下放、上山下乡,什么政策性补助都没有。尽管我家毫无经济实力,还是不得不硬起头皮建房。父亲按惯例“打亲工”(请亲戚和乡邻帮助建房,只有伙食招待,不给工钱,是一种农村帮工互助形式),建起了两间土墙草盖房子。当时我们一家5口人,父母和小弟弟住在里屋,我与二弟在单间搁一张铺,单间还砌两案锅灶,放一张桌子,成了我们的卧室和全家人的灶房、“饭厅”和“客厅”。有亲戚来,我就把铺让出来,或到我的堂兄立登家与他同铺,或打地铺将就一夜。夏天草屋低矮闷热,我就睡到屋外。水乡蚊虫太多,我常常用一块不到一尺宽的铺板搁在门前大楝树的树桠上,或搁在田头的牛车上,裹上一条单被休息,有时干脆坐在“烟狗子”(稻草和青干草混合编成的燃烟驱蚊的草把子)下风,仰望星空。无论怎么说,我们总算有了安身栖息之所。 第二次建房是第一次建房十多年后的事了。我们全家已有7个人口,父母和我们兄妹5人,两间房子怎么住得过来?扩建房屋就成了当务之急。当时我已成为强壮劳力,二弟也成为半大小伙子了,按道理应多少有一点经济实力,扩建两间土屋不会有多大的问题。但由于家庭底子太薄,集体经济薄弱(当时大力割“资本主义尾巴”,农民收入主要靠集体年终分配),所以仍不具备建房实力。但情势所迫,我们只得自己动手,加上后期请帮工,前后奋斗了一年,终于在老屋上首接建了两间土墙草屋,解决了自己结婚用房。 第三次建房是第二次建房后的第二年。兄弟们相继成人了,老二、老四都到了结婚年龄,这就要我继承父辈的传统,赶快腾出来作为他们的新房,否则他们就无法结婚。建房让房,又成了我的当务之急。这时,第二次建房和我结婚的借债尚未还清,还没有喘息过来,根本没有条件再建新房。而且,当时村里大搞方田整地,推行居民点建设,新房一律建到居民点上,不允许散户乱建。同时规定,一律建砖墙屋。这就使我建房难上加难。但我不能耽误弟兄们,只得硬着头皮凭借自己仅有的40元家底,东挪西借,因陋就简,奋斗了一春一夏,终于在居民点上建成了两间砖墙草盖屋,自己有了新的安身之所,二弟也有了结婚新房,我又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第四次建房是在第三次建房后的3-4年,由于第三次建房超能力投资,外墙按村里规定勉强用碎砖和一些整砖砌成,内墙只能到窑口装运一些废置土砖坯回来垒成,加上檩条只是用一些逢弯取直钉起来的树棍和几根细毛竹凑数,结果内墙下沉,加之屋面太软,弄得屋脊中段凹,两头翘、檐墙外鼓,好像一艘破旧的轮船,渐成危房。尽管我当时已到乡政府工作,可是工资太低(月薪24元),并不具备再建新房的经济实力,但仍然必须打起精神,重新投入建房怪圈之中。
(二)
农村俗语:“与人不足,劝人砌屋。”意思是说:谁与对方有隔阂,谁就劝对方砌房子,这样就能消耗对方经济实力,甚至从此背上沉重债务,难以翻身。因此,对于一般农户来说,建房是一项充满难度的工程,必须倾全力完成;而对于困难之家,更是难上加难,更必须超能力投入。我在多次建房过程中,除了经济困难,就是建筑材料困难,有时简直难以克服。第一次建房处于50年代,当时国家计划好像并不太严格,父亲在供销社买了七八根毛竹做檩条,又在集市上买了一段楝树剖开架一道梁,加上到生产队欠千把两千斤稻草,再买几捆芦苇,就解决了盖房材料。到我第二次建房时,就不是这样了。那是文革时期,建材计划极少,一般农户根本无法搞到,而且距离大跃进年代太近,农村树木大都被有关部门平调去炼钢铁、搭“万头猪场”,加上农户缺薪砍伐(有的农户把成套家具劈碎当炊草),农村树木被毁殆尽,近年虽然新植绿化,但树木大多尚未成材,国家无供应,民间无存货,根本无处可买。我与二弟自己动手,春季就把新接的两间土墙垒好了,按道理必须赶在夏天雨季到来之前,把屋面盖好,但檩条就是无法解决。我只好把稻草扎成一个个小捆子,盖在土墙上部,借以遮雨护墙。夏天没盖成,秋天还是没办法盖,我家后檐紧临一条大路,过往行人议论,以为是我家在拆房子呢。怎么办?我想起了在射阳县工作的三姑父。三姑父民主建政前夕就参加工作了,副科级干部,很有威信,但文革中一直靠边赋闲,有时被抽调参加临时工作组,没有什么权力,但有一定的人脉关系。我向他谈了自己的苦恼:冬天再不盖好房子,土墙就可能在雨雪中冻坏了。姑父很为难,拖了一段时间,终于为我买了10多根毛竹,毛竹很细,比撑船的竹篙粗不了多少。但檩条总算有了着落,我就把毛竹根稍互相倒置(农俗,毛竹应一顺头架屋),两根算作一根,总算把新接的草屋盖成了。 第三、第四次,在居民点上按砖墙要求建房,我因经济困难,砖头就成为我的心头之患,特别是第三次建房用土坯垒内墙,导致内墙下沉,房屋变形成危房,更使我认识到对于砖墙屋来说,砖头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坎,我只好在生活上尽量节省,加上家属养猪,有一点钱就买一点砖,慢慢积聚,乡领导知道我住房困难,特批给我两立方米乡轮窑厂碎砖(每立方5元)计划。我到乡轮窑厂买碎砖时,轮窑厂正在停产修窑,没有多少碎砖,还亏工人帮忙,为我收集散落在厂区周围的碎砖,同时帮我收集大火烧结的作为废料的大大小小不规则的“砖头团子”。我把烧废的砖头团子用铁锤敲碎,像不规则的块石那样全部砌上了墙,碎砖也全部上墙,加上我只管前檐墙与左右邻舍等高,山墙则低下来,尽量节省砖头。至于檩条,我买了一些废旧钢筋,兄弟们帮助我浇制水泥檩条,彻底解决了建材难。房屋建好了,看起来比邻舍矮很多,农俗“不旺气”,而我则认为很实用。
(三)
对于我来说,故居不仅建筑难,维护也很难。 第一次建房,是用荒草地上的土块(俗称草根垡头)垒起来的。土墙不能一次垒成,须分三次不断加高、逐步晾干才行。土墙在干燥的过程中,不但需要用草绳扎紧的柳条把子在墙体上反复鞭打,以使墙体更加紧密结实,而且需要根据墙体的“动向”,及时用树棍支撑住倾斜面,必要时还需要运用杠杆原理矫正倾斜墙体,在其下部打进木楔,塞实砖块,这叫“拿墙”。但当时我们还年幼,父亲对此也一窍不通。结果墙体干燥后,很不端正,真正是“里翘外瘪”。盖屋时,还有一道工序叫“绍山”,即在山墙上用“土脚”(淤泥和碎草屑混合制成的20多斤重的砖型土块)垒成山尖。农村泥瓦匠概不用吊坠校正,绍山时只是眼睛瞄瞄,只图快捷,山尖迅速垒成。由于泥瓦匠是根据墙体瞄准的,而山墙本不周正,所以山头被“绍得”更里翘外瘪。就这样,草屋盖好了。像这种现在根本没人敢住的真正的危房,我们竟然住了20多年,简直难以想象。 土墙草屋,最怕的是狂风暴雨。每到夏秋多雨季节,我们都高度关注天气变化,发现远方黑云翻卷了,就赶快从田头跑回家,用铁叉、扫帚、席子、树棍、砖块等压在草屋面的上风头,有时还勒上草绳,以防屋顶被掀翻。由于稻草易烂,雨下大了,屋内会多处漏雨,只好“锅碗瓢盆”齐上阵,努力接住漏下的雨水。有时床上没有一处没被漏上雨,让人无法入眠。一次晚间天气闷热,我用门板搁在当门口睡觉,大约8时多,凉风骤起,响起了雷声。突然,一道强烈的闪电,接着一声炸雷,大雨倾盆。在闪电中,我发现屋前一颗有盆口粗的大楝树的树梢被狂风压到了地面,房子跟着抖动了一下,屋脊上的稻草一下子被掀掉了,闪电、大雨都进了屋。原本不周正的土山墙随时都会被暴雨冲垮。我连忙喊父母和弟妹们离开里屋,站到门口,实在不行就冲进雨地,绝不能被山墙砸伤砸死!这时大门右侧的檐墙也被大雨冲垮了两米多,情况十分危急。还好,大约不到10分钟,风停雨住,我们总算躲过了一劫,捱到了天亮。这时发现生产队还有10多户也出现了类似的险情,但幸运的是没有房倒砸死人。我们一边请“笆匠”(会盖草屋的巧手农民),帮助用稻草重新盖好屋脊(行话叫“抓脊”),一边自挖、自运草根垡头,补好了倒塌的檐墙。 我家前两次建筑的土屋,早已被拆掉,后来建的砖房也低价卖掉了,故居早已成为过眼烟云。但我对故居仍然深深眷恋,它使我懂得什么叫创业维艰,懂得什么叫克难拼搏,懂得什么叫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懂得应该十分珍惜今天来之不易的幸福,它养成了我艰苦奋斗、艰苦朴素的作风,锤炼了我坚韧不拔、永不言退的意志。我后来到县城工作了,现在住的是一套七十多平方米的小房子,许多人建议我“跟上形势”,像邻居们一样,把它换掉,再改善一下居住条件,也享受享受,但我总觉得比过去好多了,住房水电齐全,下雨不漏,刮风不倒,冬暖夏凉,也算是小康了,知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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